河北廊坊,一家粉碎工厂,黑色喷漆对准肖像,不等漆干,送进粉碎机,齿轮碾过亚克力油画框,也碾过水晶玻璃和木制相册,黑漆向下滑落。
几分钟时间,进去的是年轻欢欣的幸福容颜,出来的是面目模糊的情感碎片。网友们把这台粉碎机称为“爱海捐躯客”,照片销毁的一瞬间,仿佛是为了感情捐躯。“碎片在齿轮间跳跃、挣扎,像是想活命,但终将捐躯,融入大海。”刘玮这样形容。
在网上围观销毁过程,网友们评论,“没想到在爱情里最坚硬的是照片”,“婚姻那么脆弱,婚纱照却那么结实”。
41岁的刘玮和朋友一同开展了这项业务。对他来说,粉碎婚纱照和粉碎台历、宣传册、名片没什么本质不同,都从一种实体物质回归到尘埃——碾压成碎片,集中压缩,再送进电厂焚烧炉,1000摄氏度高温熔解,最终尘归尘,土归土。
截止到2024年1月初,他累计销毁了大约700位用户寄来的照片,见证了700段亲密关系的终结。前几天有人在咨询的时候说刘玮的回复很机械化,倾诉了半天,得到的却是一套设定好的回复,有些官方。在这一点上,似乎双方的需求并不一致,刘玮说,感情问题和他无关。
开展婚纱照粉碎业务十个月,他说自己已经麻木。麻木,不仅在回答记者们重复的问题上,更在于销毁婚纱照这件事本身。在刘玮看来,这是一个期待能赚钱的项目,一门生意,和情绪价值无关,也不涵盖感情咨询。咨询、收货、喷漆、粉碎尽管有种种环节,他最喜欢干的是“收钱”。“对客户都是有流程的,如果客户不说我绝对不问,克制自己的好奇,绝不追问,不表态,不附和,不引导。”
有导演找到他,想把婚纱照粉碎改编成短剧,主题关于婚姻和家庭。一家公益机构也找到了他,希望免费为“独抚母亲”(独自抚养孩子的母亲)提供心理咨询、法律援助和就业服务。设想的源头是,刘玮的客户中有七成都是女性,似乎有很多“独抚母亲”。也有收费的心理咨询机构想要和他合作。
刘玮出生于1982年,圆脸,微胖,戴着一副无框眼镜。1月5日见面当天,他和爱人一同出现。下午4点,他们要一块接孩子放学,这一天,没有销毁的具体工作,只有手机上不断响起的咨询。
2023年3月,他第一次把物品销毁的视频发布在网络上。内容是有关奔驰车的轮圈销毁过程,播放量一般。第二条销毁视频则获得了100多万的播放量,视频中他介绍道:“如果有不得不销毁的结婚照,或其他隐私物品,您把照片寄给我,我们会让这么多东西消失得干干净净,好像从没来过一样……”
一开始,他们并没有将婚纱照销毁服务当成主业。刘玮的初心是为保护个人隐私,主营个人物品销毁,包括硬盘、手机等。对公的企业销毁业务已经有很多人在做,但是个人销毁似乎还有空间。刚开始他和另外两个合伙人的合作比较松散,想好自媒体运营思路就各自开干,一人一个账号,在短视频上按自己的风格随意发布,试图形成矩阵。
连续发布几条视频之后,第一单婚纱照销毁生意来了。是一个福建的女孩,没有咨询太多,非常爽快,邮寄过来的除了照片还有一双婚鞋。
另一单是河北当地的一名男性,网上沟通,简单聊几句,邮寄过来的是两本相册,照片有拿刀划过的痕迹,但没有彻底破坏。一些和婚礼相关的物件也寄来了,红包,账本,易拉宝,还有民政局剪过的结婚证。
前期的十几单都是从短视频的咨询转化而来。最初,他们和客户约定的是15天以内销毁。在单量少的情况下,要累积一个星期才去一趟河北廊坊的工厂。
刘玮说,销毁的行业门槛不低。粉碎婚纱照,只处理一套两套可能看不出问题,但50套以上呢,意味着好几吨的碎片。“碎片不叫销毁,只是转换物质形态。我们是去电厂,电溶解液发酵,成为灰尘,这是真正的销毁。”
有一些特殊材质不能直接进粉碎机,比如玻璃要先用大锤砸,一些玻璃制作的奖杯摆件,要用液压压碎,婚纱也不能进设备,衣物容易缠住机器,那么就用老办法:人工剪。
婚纱照粉碎火了以后,有人想要来加盟,问要准备什么机器。刘玮说,在不了解的人看来,购置一两台机器,两三个员工现场销毁,有人负责线上推广运营,就可以开张接单了,但这只是表象。
看不见的后端处理更重要。需要经过立项,过环评,找电厂合作,投入的精力和成本远不止两三台机器那么简单。
在不断服务客户的过程里,遇上问题处理问题,提出需求解决需求,慢慢地,刘玮有了两项别具特色的创新。
一个是喷漆。小设备粉碎出来的碎片小,但是一些坚硬的材质,扔进小设备之后绞不动,只好换成更大的设备。大设备,齿轮粗,粉碎出来的碎片大,有时恰好人的头像仍在碎片里,能清晰辨出人脸,刘玮便开始喷漆,他选择黑色,遮挡效果最好。但后期也有客户提出金黄色、绿色等。
另一个是提供销毁冷静期的寄存服务,针对那些心里有犹豫的客户。离婚需要冷静,销毁也是。不过这项创新没有坚持多久,寄存在厂房,没问题,但是不开箱,却面临风险,你很难说里面存放的究竟是不是违禁物品。
去西藏拍、东京拍、泰国拍,用亚克力包装,还有琉璃和水晶,长度20厘米的有之,占据半面墙者有之。翻阅这些婚纱照,仿佛在环球旅行,也仿佛在回溯花费不菲的盛大仪式。
当婚姻走到尽头,离婚纷争围绕房产、金钱、孩子展开,一套花费几千元上万元的婚纱照,好像不是人们的当务之急。但当离婚的硝烟退去,回归日常生活时,这些物件显露出更惊人的回忆力量,成为“痛点中的痛点”。
扔垃圾桶,会暴露隐私,烧了,亚克力没那么容易烧,还有水晶材质的怎么办呢?更何况还有很多人忌讳烧活人的照片。自己破坏没有专业设备,摆在看不见的角落似乎也不是最安心的选择,刘玮给他们提供了另一种更方便的,彻底的方案——化为灰烬。“只要发个快递就好,我们会让这东西消失得干干净净,就像从没来过一样。”
刘玮的一位大学同学,在网上看到了刘玮的婚纱照粉碎业务,便把自己的结婚照寄过来了。他们2006年毕业,同学2007年结婚,很快离婚,结婚照一直放在家里吃灰。因为关系不错,销毁的时候,没有喷漆,通着视频电话,让对方全程观看了粉碎过程。
杨伟光是刘玮的合伙人,住在燕郊。他记得有一位顺义的客户,因为距离相对较近,自己开车把照片送过来。对方是三十岁出头的女性,因为离婚,得了抑郁症,买了很多抗抑郁药物。
她想销毁的不只是婚纱照,还有抑郁症的药。为什么想要销毁药品,这位女性说,抑郁症好了,过去的经历反复折磨着她,目前这些药暂时用不到了,她想和过去做个告别。但是药品销毁需要有资质,杨伟光只好拒绝。
一位山东姑娘,找刘玮倾诉了很多,说了一些伴侣的问题,还拍了婚纱照的照片给刘玮发过来,她说现在是离婚起诉阶段,马上要开庭,这些照片要留着当证据,等开完庭再寄过来。像这样咨询但不下单的人很常见,“好像先占个座一样,但都会有犹豫。”
这份聊天记录里,最后一次沟通是九月份,但没有后续,“不知道是起诉了,没离婚还是怎么样?”像这样没有结尾的故事隔三差五就会发生。
有多少人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中得到情感抚慰,刘玮说大约和200人在咨询的时候展开聊过。但他和杨伟光从来不主动问为什么,不打听,也不催单,有人咨询后,就确定了销毁意愿,但是20多天没有回复,他们也不会问,“你为什么还不销毁啊?”
有时候,对方似乎也需要刘玮帮忙下决心,给一个定心丸。“他也需要我的态度,但我绝对不这么说,这是一个心理转变的过程,一个人生的转折点,我一个陌生人凭什么推波助澜,做好了还行,做坏了怎么办,不会为挣这点钱,催客户。”
向他们倾诉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些曲折。有婚外情,双方都已婚,这些照片不能让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看到,对方要求杨伟光“连拆箱都不必”,直接销毁。杨伟光解释,拆箱不是为了看照片,而是确认里面没有违禁物品。大多数客户真正的需求录视频,以确保照片确实被粉碎,但这位客户说,别留下任何一点影像资料,最后他们通过视频聊天的形式完成了整一个完整的过程的直播。
还有一个姑娘说,“我和我男朋友商量一下回复你,不知道男朋友的婚纱照多重。”亲密关系里的“新人”来处理“旧人”的婚纱照。
故事里当然也有温情的过去。杨伟光记得一位客户,寄来19套婚纱照,还有一些生活照,相册里大约有几百张照片,每一页相片都夹着一张小纸条,留下一些只言片语,有时候是美食,“大香肠臭豆腐牛肉米粉我们来了”;有时候是想和对方说的话,“在没有你陪伴的日子里,我很想你,想和你一起过小日子,想和你一起吃饭,一起逛街,想快点回来,提前祝你情人节快乐。”异地恋期间互相奔赴的火车票也寄了过来,火车票的日子有一张是2018年5月21日。这次销毁给杨伟光留下了深刻印象,他能共情这位曾经陷入爱情的小伙子,也能想象,愿意销毁这些温情细节的见证,足以见得要和过去做多么彻底的切割。
这位客人咨询以后,什么也没说,杨伟光却从这些文字里拼凑出了散发着青春气息的爱的记忆。
刘玮则对这些人生故事不好奇。他很少去观察照片上的人,“也许打开第一个第二个你还会看,第三个第四个工人就抱怨了。注意力就不在这了。”
还有人亲自来到厂房,亲自操作,自己喷漆,自己粉碎,刘玮只负责帮忙把机器打开,当事人亲眼看着消失,似乎仪式感更强。
刘玮和杨伟光都是结婚十几年的中年男性。刘玮没有拍过婚纱照。他说自己的婚姻很顺利,没什么特别的波澜,双方都是懂得包容的人,也能接受婚姻中的平淡,所以总体很幸福。结婚时,没想过拍摄结婚的婚纱照,双方都没这个执念。倒是年年都会带着家人去影楼拍一张全家福。
杨伟光则动静不小,拍照之前,他的爱人专门减了一个月肥,查了攻略,准备了室外的衣服,挑选了春天的温榆河,想让镜头记录下最美好的状态。他对那天的记忆是累,不会笑了,挂在床头精选出来的照片笑得很僵。也只有这一张挂在家里,剩下的平时不会再去翻,一大箱放在地下室。
粉碎别人婚纱照的同时,听闻那些逝去的爱情故事时,他好像也会得到一些警醒,“不要去做破坏婚姻的举动,不要干一些让自己后悔的事。人和人在一块儿刚开始是缘分,到后期全都是靠用心经营。”
杨伟光喜欢粉碎这个环节,听着“咔嚓咔嚓”的声音,他觉得特别解压。还有客户观看视频的时候,提出粉碎的速度慢一些,希望看着这些成品“万万碎”。现在杨伟光喜欢做遮挡面部,喷漆这一环节,每喷一页,都在翻开别人的人生之书。
比如,有一位客户寄来的照片,先是两个人年轻时候的生活照,几十页贴在一个本子上,过了几年是婚纱照,再过几年,有了孩子的照片,以及和双方父母在一起的全家福,更不可思议的是生完孩子之后,孩子脚印的水晶摆台,翻着这些带着岁月痕迹的物件,以陌生人的姿态回溯了他人浓缩的人生经历。然后漆一喷,再也看不出来谁是谁。
自从去年四月推广这项业务以来,前七个月都不温不火,一直在赔钱,不知道继续下去的意义在哪里,在短视频上辛苦运营的转化率也很低,咨询的人多,但是真正来销毁的少。年底最后两个月开始有一些流量和销量,咨询量几乎增长了十多倍,但是当即下单的人并不多,毕竟这些照片承载着很多寄托,留着还是销毁,客户要一个抉择周期。
婚纱照销毁按重量计费,收费标准起步为59元,25公斤内收费159元,超出部分则按一公斤8元收费。尽管最后两个月订单暴增,也没有扭转亏损,但是刘玮觉得“能干,这一个市场前景向好,暂时没什么竞争者。”
虽然刘玮说自己已经麻木,但是涉及家人去世或者小孩的照片,仍然让他深受触动,他说,这是人到中年的软肋。销毁孩子照片时,现场的工作人员往往沉默。
2023年12月30日那一天,他和家人在长沙休假,阴沉沉的天气,他们待在酒店没有出门,当时下单的客户来自北京昌平,要销毁的也并不是婚纱照,而是爱人的个人写真,他的爱人去世了。爱人生前有很多名牌包,名牌衣服,这些遗物不想送人,不想卖,也不想看着。
刘玮和对方解释,包、衣服不能放到设备里粉碎,因为布的东西容易缠住,只能人工破坏,再送到电厂高温熔解,但进行人为破坏的时候必须让他看见。这样说着,对方声音有些哽咽,爱人去世时间不长,“可能他心里根本就没有调整过来,略微有点悲伤。”
因为年龄相仿,刘玮能共情。他也在咨询的过程里给了对方最大限度的安抚。这是近段时间以来,能触动他的少有的客户。
60天以前,他没想过自己每天要面对几十个人的咨询,早上6点开始回信息,晚上10点以后又是咨询和倾诉的高峰期,不断有人涌入他的微信,向他讲述亲密关系破碎的故事,他坦言,自己没做好这种准备。
聊得最长的是一个多小时,“就是那个觉得我说话客套的。”刘玮说,他有时是刻意用客套话来疏远距离。尽管他爱聊天,也不能每天面对几十个人一直聊,只有输入没有输出,时间久了,他的情绪也会卷入其中。
就刘玮的本心来说,他不打算拓展心理服务,一个是时间成本问题,另一个是年龄造成的代沟,他感觉自己的认知不一定符合对方的情况,提供的内容也不一定有营养,他会怀疑自己说的,“真的对吗,真的正确吗?”他选择的态度尽量是,“始终是没有态度”。不打听,不痴迷听故事,也不负责提供情绪价值,“销毁已经提供了情绪价值”。
自从在短视频上推广粉碎婚纱照以来,评论出现两极分化,有需求的人觉得,“总算出现”。不需要的人,会挖苦讽刺,“有点大病,两头花钱”。
网友将刘玮的婚纱照销毁商比喻为“爱情乱葬岗”“好聚好散服务商”。同时也将这一行业的产生归结于离婚率的居高不下,“看离婚率,你这买卖能火”。
有人对婚纱照的销毁表示不解。“曾经的美好真的需要或有必要经历今天的碾压吗?”“为啥要销毁,我专门挂出来时刻提醒我,历史的错误不能再犯”。
在网上围观销毁过程,网友们评论,“没想到在爱情里最坚硬的是照片”,“婚姻那么脆弱,婚纱照却那么结实”。
负面评价刘玮选择无视,但他仍然遭到了陌生人的攻击,有人添加了他的微信,在刘玮询问对方的销毁需求时,对方却说“我要摧毁你们的婚纱照业务。”
但更多的仍然是实实在在交易了的客户。他服务过的客户,有的推荐朋友来,有的给他多付款,69元的收费,对方付了100;有的粉碎完之后发红包,还有的给他寄来家乡特产普洱茶。这些瞬间他也会有帮助别人解决了难题的成就感。
影楼加工厂也和刘玮合作,很多照片拍出来,拍废了,也有一些照片直接从影楼发过来,“还没结婚,不打算结了”。20箱照片里至少有一箱是全新的,来自影楼。他记得,有一个箱子,几十张大幅照片,苏梅岛拍摄,影楼的订单都在里面,几万块钱花进去,在这里,一百多块完成销毁。
影楼寄来的箱子通常很大,外面有带子绑着,上面写着forever love。